【2022ER七夕24h/14:00】无名雕像往往只代表一种符号

  

——Summary:爱。牺牲。死亡。斗争。这世上一切叫得出名字的事,都不过是种符号。

 

——尝试着写了一个剧本。下划线是舞台指示/演员描述,括号内是动作/语气/停顿。推荐使用网页版阅读。

——怎么说呢,唯一的希望就是写得别太像哲学论文。

——为什么超时了这么久是因为有一段出了一点点问题没被放出来,已经进行了调整。但可能因为七夕做饭的人太多所以二分法实施得非常慢,听天由命了。

 

第一幕 第一场

  

幕起。

灯亮。

  

舞台几乎是一个空旷的平面。背景是灰色,有大理石一样的黑色花纹。

  

格朗泰尔站立于舞台右前方。他站不稳,双腿摇晃,上肢以一种诡异而扭曲的姿势摆弄手中的雕刻刀。

深蓝色的灯光从格朗泰尔站立的顶端打下,看不清他的脸。

格朗泰尔是一个有些驼背的中年人,身穿棕色裤子和绿上衣。上衣上有明显油渍与炭笔留下的痕迹,左手袖子被挽起到大臂处,裤脚已经开线,有几块布条松松垮垮地耷拉在他脚腕上方。他头发长得盖住了大半张脸,发丝卷曲、胡须凌乱,胡须中已经有几点灰色。

  

格朗泰尔:我想我已经完成了这个雕像。

              (停顿。)

格朗泰尔:这座雕像来自远古的记忆,他来自离我五百公里以外的地方。(语速加快。)他没准来自巴黎,或许来自天国,具体的位置我也不清楚。我提起他,就像是许多年前那些以色列人在埃及提起他们的那块地——那块神赐予的地。(他的声音渐渐消下去。)我在做这雕像的时候将石头一点一点沿着痕迹凿开,这个过程艰难却带着点自然的旨意,仿佛地震时深海中裂开成几道的海沟,那些来自海沟的岩浆向地球中心处飞速地下沉。当然,当然,这一切都在瞬间中发生。雕像与火山喷发的不同在于过程,你可以说,雕塑的过程犹如火山从海中因为版图的移动一点点长高……

              (他试着用双手模拟火山喷发和雕刻的过程。)

格朗泰尔:可惜,但凡一个有良知的雕塑家都会告诉你,雕塑与火山之间唯一的共性就是它们的形成都徐徐渐进,还有,它们所带来的冲击都只能维持两三个秒钟。

  

格朗泰尔朝舞台左侧行走,他走得很慢。

灯光随着格朗泰尔移动而移动,缓缓由蓝色过渡成更明亮些的橘色,格朗泰尔的脸此时暴露在灯光里。

台下可以辨认格朗泰尔的五官,他整个鼻子在脸上朝右侧倾斜,鼻梁上那块突出的骨头在他将脸转到侧面时清晰可见。他眉毛浓密,眼窝深陷,双颊有些凹陷,颧骨突出,下巴朝着与鼻子相反的方向偏些,嘴唇干瘪,喉结几乎要冲破颈部的皮肤一样凸起。这是一张看不太出年纪的脸,但很有冲击力,足以让一个人在街上与他擦肩而过时回头多看几眼。

  

格朗泰尔:我已经赋予这座雕像我所能赋予的一切。

              (他走到舞台中央。)

格朗泰尔:他的肌肤几乎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他看向舞台左侧)那用大理石雕出来的肌肤此刻已经像是荷尔拜因能放在某个皇宫门廊里的肖像画。我若是醉得厉害,独自一人留在画室,双眼眯缝着看不清楚周遭的景儿时,但凡是看见他毫无血色的脸颊,定会以为这是某涂抹了太多白色胭脂的贵族。堂而皇之地吻过,还需要担惊受怕地等着确认自己不会掉脑袋!他的卷发我早已亲手赋予其生命,每一根发丝都做过最细致的处理。天知道,白天阳光落在那假想的发丝之间,就仿佛太阳亲自踩着纺车将几乎透明的细线一根根镶到他本空无一物的坚硬头骨上。他的嘴唇比少女更柔软,他的神态却要比少女更坚韧。多么好的事,使青春永永远远地停留在他脸上。(停顿)青春永驻!这回多少人听了都要因为他们不是我手中的雕像而流泪了。

  

此时一束光在舞台左侧亮起,照在雕像左侧。

雕像坐于方形底座之上,双腿自然下垂,手臂放在身侧,下巴微微抬起,双目紧闭。雕像全身都呈乳白色,上有浅褐色不规则的大理石纹路。从外貌上看,雕像为一位英俊的青年男子,大约二十岁。

 

格朗泰尔:美丽的、自然的……世界上一切美且自然的东西都制造一个陷阱。

              (他缓慢地朝前走着。)

格朗泰尔:听到一个艺术家大谈特谈“美”这个概念时,人们需要多加提防。这样一个概念只是对一个或多个符号的诠释,一种充斥着自我的辩证,一类拆解,是那类钢筋建筑中微不足道却又最重要的那第一颗或最后一颗螺丝钉。

              (格朗泰尔迈出最后那一步,主动拉近了他与肖像的距离。等他走得足够近后,他伸出手,用指尖触碰雕像,然后用一只手仔细地重新检验了雕像一番。觉得满意后,他向后走去,重新站在离雕像不远的地方。)

格朗泰尔:我将辩证的权利交给他人……艺术中充斥着概念,艺术家们的所作所为只是将一种象征化用于自己的作品里,使其成为了一种全新的意象、符号、或者别的什么。

   

肖像将两只手缓慢地抬起,放到自己的大腿上。

格朗泰尔站立在原地,他的目光越过雕像。

  

格朗泰尔:哦。

              (台上隐约传来格朗泰尔的笑声。)

  

灯灭。

幕落。

  

  

第二幕 第一场

 

幕起。

灯亮。

    

幼年格朗泰尔从舞台左侧上。

幼年格朗泰尔大约十一二岁,体型适中,头发剪得较短,身上背着一个小布包。他脸上此时此刻长了些非常明显的粉刺,双颊都红红的、呈一大片状,一部分已经变成暗红色的小坑,还有一些顶上已经凝固出白色的小点。他走起路来快得很,神态非常轻盈、快活、无忧无虑,并不喜欢走直线,而是在这个空间到处晃悠。

他绕着雕像走了几圈,仔仔细细地上下将其打量了一番。然后靠着雕像所坐的方形底座坐下,双腿盘起。

  

幼年格朗泰尔:这是一座雕像。真美。

格朗泰尔:是的,这座雕像!(抬起头重新打量那座雕像)大理石做的,花了不少功夫。

幼年格朗泰尔:哦——!大理石。

格朗泰尔:雕刻界最难搞到、最难拿来用的材料啦。

   

幼年格朗泰尔走上前去用手指触碰这座雕像,他一边碰一边回头看格朗泰尔的眼神确认对方是否默许。

雕像变换姿态。

原本目视前方的雕像此时此刻朝着幼年格朗泰尔低下头来,呈现一种被这场对话吸引的状态。肩胛骨微微前倾,头也跟着朝前伸,双手交叠放在右腿上。

   

幼年格朗泰尔:这座雕像坐在这空荡荡的地方做什么?他被雕得如此好,起码应该被放在广场上,或者随便什么大地方展出,好让所有人都认识他。

格朗泰尔:(坐下,使自己的视线与幼年格朗泰尔持平)你这么觉得?

幼年格朗泰尔:是的。当一座雕像停留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时,他就失去了他自己最宝贵的机会——也就是被人看见。我替雕像感到惋惜。就像是梵高的画大部分都存在阁楼里,人们终于发现后,没有一个不为梵高感到惋惜一样。(停顿,看向格朗泰尔。)我还是觉得,如果有才华就要通通都展现出来。拿我自己说吧,虽然别的孩子都说我长得丑,但是他们都知道我会耍棍子,还能掏鸟窝,没有人敢惹我,他们甚至还都有求于我呢。(骄傲状。)当然啦,你可以不在乎这些。总之,我的意思是,人们应该被允许欣赏一些很伟大的事物,比方说艺术。

格朗泰尔:你倒是在乎。

幼年格朗泰尔:这世界上这么多事情,你总要选几件来稍微花一些精力。

格朗泰尔:你听起来像我认识的一个朋友,他是个十足的浪漫主义者,一个会为枯死的花流眼泪的多情种子。当然啦,我都不记得我自己曾经会那么像我的那个朋友。

幼年格朗泰尔:(疑惑。)什么?

格朗泰尔:没什么。(思考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你这张脸也没什么丑的。

幼年格朗泰尔:你说得对。别人想要还没有呢。

  

雕像变换姿态。

此时此刻,雕像以一种近乎于罗丹著名雕像《思想者》的姿势坐在大理石底座上。他的手托住他的下巴,双腿紧绷,脸上的神情却是沉静的,仿佛正思考世间万物是否合乎上帝使其运行的规矩的米迦勒,就差从背上长出翅膀来。

 

格朗泰尔:说真的,小孩,你这么在乎这雕像做什么?

幼年格朗泰尔:因为它存在。

格朗泰尔:他可以这样存在。在他被创造出来后,没发挥过什么用途,只能毫无理由地待在原地,介乎于虚空和现实之中。

幼年格朗泰尔:任何东西,只要其存在成立,就拥有其理由。

格朗泰尔:你是这么认为的?

幼年格朗泰尔:(起身。)鸟儿飞翔、猫儿在夜晚起床捕猎,春天是为了让一切冬了眠和并未冬眠的动物重新找到自己的活力,神是一种精神寄托、魔鬼则是空口审判,而那些空头的哲学理论起到让众人感到困惑的作用。(朝雕像走去。)哪怕他们存在的理由只是存在本身,这也是一种理由。

格朗泰尔:好吧,小哲学家。你说服我了。

幼年格朗泰尔:真的吗?

格朗泰尔:或许是吧。

    

聚光灯打在雕像顶端。

雕像变换姿态。

他将支撑下巴的手放下,双脚重新放松。

   

灯灭。

  

  

第二幕 第二场

  

灯亮。

   

幼年格朗泰尔:我好奇这雕像的来历。

格朗泰尔:没什么特别的。我雕好了就放在这里。

幼年格朗泰尔:所以你是个艺术家?

格朗泰尔:我不靠这东西赚饭钱。

幼年格朗泰尔:那么,你最开始制造这个雕像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格朗泰尔:你真是固执。

幼年格朗泰尔:我喜欢对事情都多少有个了解。

格朗泰尔:这让我想起我另一个朋友来了。

  

格朗泰尔站起身翻找着自己的每一个口袋,最后从自己裤子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他又重新坐下,将这张照片展示给幼年格朗泰尔。

幼年格朗泰尔凑过去眯起眼睛看。

雕像变换姿态。

雕像站起身,叉着腰,伸长了脖子也去看那张照片。

  

格朗泰尔:你猜,我说的是哪一个朋友?

幼年格朗泰尔:为花儿流泪的是这个,而另一个……(停顿。)这个?

格朗泰尔:一个对一个错。

幼年格朗泰尔:那这个?(伸手指照片上的一个人。)

格朗泰尔:(也伸手指着照片上的一个人。)对万事万物都有些了解的是这位,大家都尊重他。

幼年格朗泰尔:哦。怪不得他戴眼镜。

格朗泰尔:这倒是我从没想过的。

幼年格朗泰尔:(伸手指向照片上的另一个人。)这个人我看着眼熟。

格朗泰尔:是吗?

幼年格朗泰尔:(抬起头看雕像。)应该是吧。

  

格朗泰尔走到舞台右侧。

他抬起头,陷入回忆里面去,开始喃喃自语。

 

格朗泰尔:我的朋友们,我想,他们或许是我的朋友。(停顿。)我身边许多人总能让我想起他们中的某一个来。

              (他将那张照片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

格朗泰尔:那些人总让我误以为好像他们本来都是从这世界里凝结而来的,如今早已经一声不吭地统统都走回这世界里去。

              (他拍了拍自己的口袋,仿佛多一秒那照片就会自己飞走似的。)

格朗泰尔:他们是世界上无数个人缩影而成的孩子,此时此刻也注定要回到这世界里去。

              (他坐在舞台边缘。)

格朗泰尔:我想,就是这样。

  

雕像变换姿态。

雕像朝格朗泰尔站立的地方伸出手去。他一只手朝前,呈现几乎要抓住什么东西的状态;后脚重心前倾,前脚脚尖指向格朗泰尔。

雕像将本来自然下垂的手也朝前伸去。

  

灯光逐渐变暗。

  

 

第二幕 第三场

  

灯亮。

 

格朗泰尔保持坐在舞台边缘的姿势,双手自然交叠。

幼年格朗泰尔走到舞台右侧,与格朗泰尔站在一起。他需要垫着脚才能和格朗泰尔平视,只能稍微仰着头看向格朗泰尔。

幼年格朗泰尔与格朗泰尔一起坐下,他靠在格朗泰尔的肩膀上。

 

幼年格朗泰尔:这雕像是你的朋友?

格朗泰尔:不完全是。

幼年格朗泰尔:你又骗我了。

              (沉默)

幼年格朗泰尔:他长得几乎和照片上一模一样。

格朗泰尔:照片上的人是肉做的。(笑。)而这雕像,你也摸了,这雕像上每一条大理石纹都是真的。

幼年格朗泰尔:你还会雕刻你其他的朋友吗?

格朗泰尔:说过了,他不是我的朋友。

幼年格朗泰尔:好吧。我暂且当他的存在是又一个宇宙中玄妙的巧合。不过,这么说,这雕像存在的意义在于什么?

格朗泰尔:(故弄玄虚状。)你觉得呢,小哲学家。

幼年格朗泰尔:我想,你花了那——么——久——把他做出来,一定是带着一种坚持。(思考。)坚持往往来自于热切、热情、或者任何你愿意叫这种情绪的其他字眼……这些事情让你的血液在身体里燃烧,你得用滚烫的血液浇筑自己的大脑,这样的刺激使才能让你永远保持着热切。起码我自己是这样的。(停顿。)不过,这种情绪则来自于更深层的情绪,我想,可能是快乐。(停顿。)热情一定能给你带来某种快乐。我若不能从一样东西里获得快乐,我是不会去做这件事的。

格朗泰尔:比如数学。

幼年格朗泰尔:(欣喜状。)你怎么知道?对,数学。

格朗泰尔:我猜到的。(神秘状。)……我其实是个巫师。

              (幼年格朗泰尔听完后摇了摇头。)

格朗泰尔:不过你说的也有不对的地方。我真不是为了热情,我只是一根筋而已。我认定了什么事情就一定会做,至于别人如何看我——与我无关。你要是说靠吸食热情活着,倒是显得我有点像那种纽约街头随处可见穿大衣戴帽子、会把你拉住给你打开我的衣兜的人了。

  

雕像变换姿态。

他坐在大理石底座上,双手撑着底座边缘,背对着格朗泰尔们,双脚自然下垂,头缓缓抬起。

  

幼年格朗泰尔:在你眼里这雕像是为什么而存在的呢?

格朗泰尔:是一种概念。

幼年格朗泰尔:人们用来故弄玄虚的东西?

格朗泰尔:可以这么说吧。一切事物的存在最终都可以归为一种精妙的概念。

幼年格朗泰尔:我仍然认为他应该被别人看见。雕像是为让人欣赏而存在的。

格朗泰尔:你限制雕像的自由。(沉默。)好吧,随你怎么说,小孩,我困了。

  

格朗泰尔躺倒在舞台上。他呈大字型躺下,胸膛自由地一起一伏。

幼年格朗泰尔坐在他脚边,抬头凝视着雕像。

雕像变换姿态。

雕像回过头来,也看着年幼的格朗泰尔。

  

灯灭。

幕落。

   

   

第三幕 第一场

  

灯亮。

  

远处传来有些沉重的脚步声。

幼年格朗泰尔听见脚步声后起身,问声而去,在舞台上寻找脚步声的来源。

大写的R从舞台左侧上,脚步声随着大写的R朝台前走渐渐不断加强,变成一种几乎是人在舞台上起跳后双脚着地才会发出的闷响。

脚步声的主人是大写的R,大约二十七八岁。他穿着一件灰上衣,一条黑色裤子。黑裤子上有许多奇怪的灰白色污渍,像是把这条裤子扔进粉笔末里再泡上水泥后捞出来晾干而成。大写的R胡乱剃了胡子,剃得并不好,因此他新长出来的胡子长短不一,像是由许多从平民中随便抓来加入保卫队的男人组成的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方阵。他的鼻子相比幼年格朗泰尔来看要更歪,嘴唇许多地方已经开裂,死皮像是上吊的尸体一样在嘴上晃荡。他两只眼睛底下都挂着深深的乌青,额前的头发黏糊糊地贴在头皮上。

 

大写的R你好,小人。

幼年格朗泰尔:(迟疑。)你好。

大写的R这么晚还能看见小孩在外面晃荡,真是一件怪事,你若是有爹妈,最好赶紧回他们哪里去。免得你爹妈用柳树条把你按在桌子上抽一顿,那些柳条上沾着的一直都是无辜群众们的血,就像是某一年喜马拉雅山上落下的粉色雪花一样不符合常理。(他说话有些吞吐,需要花点时间辨认。)当然,万事万物没有哪样是和规矩的,我说打鲨鱼骨牌的时候下的注是三块钱,立刻就有人跳起来指着我说我曾经在酒馆里拉着大娘跳舞时告诉她我之下五块钱的注。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三块钱、五块钱、宁肯把这些钱都丢到井里去喂狮子!(停顿。)狮子是一种考验,它们的鼻子能嗅出忠诚,由此可见,你在街上味过的每一只猫都是一种狮子。大街是嘈杂的、繁忙的,要是我在街上,可能已经迷路了。我就很可怜地拦住路人,扮演乞丐……

幼年格朗泰尔:(提高音量。)我爸不喜欢我。

大写的R那我们倒有些相似了。要我说,同样不幸的灵魂就像是从同一个星系中出生的两颗恒星。(看见躺在地上的格朗泰尔。)哦!这个人——如果他是人——结结实实地吓了我一跳。

 

大写的R走过去,弯着腰来回打量格朗泰尔。

格朗泰尔发出几声嘟囔。他介乎于做梦和清醒之间,翻了个身,将脸埋进胳膊里。

 

雕像变换姿态。

雕像此时坐在方形底座之上,一只手搭于放在方形底座的腿上,另一只手放于身侧,肢体语言十分放松。虽然双目紧闭,却给人一种目视前方的错觉。

 

大写的R他倒是个活人。我以为他已经成为路边阴冷僵硬的一个摆设了。

幼年格朗泰尔:他是个雕塑家,或许吧。

大写的R雕像总叫我感到害怕。我盯着他们的眼睛,就仿佛看见了一片虚无的空白。这种空白和那些街上随随便便找到的空广告牌还不一样——毕竟在广告牌中,你起码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我看见我的眼睛,灰蒙蒙的,上面有一层油污,犹如一汪被人遗忘在停车场的水塘,蝗虫从底下爬出来,然后开始啃食我本身就拿不到台面上去的脸。当然,当然啦,鼠疫和灾祸总是在最脆弱的时间段发生,然后是日头,日头升上去的时候人世间就缺少某些概念,我想那种概念的名字叫做影子。这概念总会让人想到月亮、圆满的、缺了半个弧形的玉盘,你能在卢浮宫看见至少五个,有可能是玉的、大理石的、金子的、供奉木乃伊的……

幼年格朗泰尔:大理石做的雕像!我想你会乐意知道,这睡着的人已经做好了一座大理石雕像。

 

雕像变换姿态。

雕像此时双手都缓缓抬起,呈举起并不存在的长矛状。他侧过头去,下巴微微抬起,双眼仍然紧闭。雕像的重心此时此刻落在他的左脚上。

 

大写的R(抬头。)哦!这竟然不是一位天使!

幼年格朗泰尔:这不是一位天使,这是一座雕像。(走上前去碰雕像的大理石底座。)此时此刻正独自留在这阴暗潮湿、不知为何处的角落,等待着全身上下被灰尘包裹上一层新的衣裳。

大写的R这雕像我是极为眼熟的。(沉思,自顾自地嘟囔起来。)我见了他,仿佛在遥远的他国听到了几句正经的家乡话,这几句话使得我全身的血液都逐渐开始沸腾,似乎有人站在旷野中的山上呼召我向前去,我受了这声音的召唤,就独自一人踏上征程。

幼年格朗泰尔:你认识这雕像吗?

大写的R我不敢冒然与天使相认,但我想,我即使已经在地狱的火炉中受焚烧之苦,我也会记得天使的面庞。

 

格朗泰尔此时再一次翻身,他侧躺着,脸正面面对观众。

 

幼年格朗泰尔:他不肯告诉我这雕像是谁。但我认为,这是他的朋友。

大写的R不完全是。

              (沉默。)

大写的R你可以理解为,这是一种一颗流星热切地追逐一颗即将爆炸的白矮星的关系。

  

灯灭。

  

  

第三幕 第二场

 

灯亮。

 

格朗泰尔坐起身来。他的眼睛仍然紧闭,双腿岔开,双手在身后支撑整个身体。他张嘴打哈欠,然后打喷嚏,最后才睁开眼睛,注意到面前的二人。

 

大写的R我想知道这座雕像为什么没有眼睛。

格朗泰尔:哦,你也来了。

大写的R我当然要来。(停顿。)没有什么地方是大写的R去不了的。我喝下酒后可以去到任何的地方,我的身体漂浮在空中,四肢扭曲,大脑折叠在一起。如果我活在未来,我的同胞们就发现我早已掌握了时间旅行的妙处。

幼年格朗泰尔:他刚才告诉我,这雕像不完全是你的朋友。

格朗泰尔:你在乎那么多的意义——

大写的R我说一切话都自有我的理由。这雕像既是一个人,也是一种化身。难道一个人就不能成为一个符号吗?他将激情带回来了,全部、完完整整地带回来了,以至于死尸认识他所代表的事物时也必定会重新找到一些深藏在早已干涸的骨髓中的生命的意义。我看见他时,感受到的无非是从头到脚的凝结,就像是你将水珠搬运到冷凝柜里不出五个秒钟。他将带来新的东西,类似许多年以前,从古希腊时期便开始的伟大发现。但那些留着胡子的老头总归是片面且狭隘的,要我说,你要是想平安无事地活过三十岁,就不可能信任任何一位所谓已经在雅典位列仙班的老头。

幼年格朗泰尔:我开始不懂你说的话了。

格朗泰尔:懂了也没有意义。(沉思。)他指望你做一个黑洞,一个广大的接受体,一快不会有弹力的幕布。在他眼里,每个人说话的过程都只是对着一个虚无的空洞喊叫,他们都没指望回应,也不会回应其他人的声音。这说话的声音发出去,就被洞口吞没了,完全不会有半点声音回弹过来。等到你打算接收别人说出的那些话时,你发现你只是在祈祷窟窿爬起来和你交流,可是,一个窟窿归根结底只是一个窟窿。

幼年格朗泰尔:所以与人交流其实就是对着海绵泚水?

大写的R可以算是。

  

雕像变换姿态。

他背对着格朗泰尔们,一只手扶住自己的额头,双眼紧闭。

  

大写的R我还是没弄明白,为什么这座雕像没有眼睛。

              (他朝雕像走去。)

大写的R他应该有眼睛的。他火一样的瞳孔应该倒映出许多苦难,应该为了世界上许多事而愤怒,从而燃烧;再点燃这个世界上一小部分人,于是那些人同他一起燃烧。这样的热气在他内里堆积了,于是早晚有一天他会将自己从里到外烧个穿透的。他通过火锻造崭新的一个世界,通过将自己的身体献祭给火舌革新。他是注定要燃烧的人,他从手心里生火,将自己美丽的卷发点燃。这是一种献祭,一种向生命付出生命的过程,可以理解为某种抗议。

              (他在雕像前停了下来。)

大写的R他是踏着火焰来的人,是普罗米修斯,是许多红色。他是一种诡异的狂热,一种激情,一种害得人几近要无法控制地颤抖并陷入狂躁病的无可奈何。他站起来时一个人不由自主地想要留下眼泪,而这几乎正在变成一种常态现象。他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意象,非具象化的、普罗大众毫无任何概念的一种代名词。少了眼睛的他就不能看到一切苦难——这让我想起快乐王子,并开始怜惜那过分善良的老好人!不过,他与快乐王子不同,悲伤与愤怒也不同。我认为他可以成为一种蜡烛,燃烧时将自己烤化了,于是倒在地上,和几粒微小的火星一同闪烁几秒后永远地陷入沉默。暗红色与明亮的红色在同一块棉花的衍生体中出现了,这些红色比我见过最明亮的白炽灯还要晃眼,完整地点燃了凌晨六点半的天空。天边就这样出现橙色的、大块大块的、带有些层次的朝霞。

              (停顿。)

大写的R总之,他点燃自己,却没有眼睛继续仔细观赏那之后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深呼吸。)

大写的R这一点我想不明白。

  

雕像变换姿态。

他此时此刻以一种自由女神像的状态站立在大理石台上。他右手高举,左手朝内折叠歇于胸口处,五指微微弯曲,仿佛手中有几本重达五六斤的大部头。

雕像脸上似乎浮现出近乎于微笑的神色。

有聚光灯分别打在三位格朗泰尔身上,这束光只在他们说到属于自己的台词时亮起。

    

格朗泰尔:一切建立在一个大基础上。在认识到其他方式存在的情况下,他仍然自愿利用自己点燃这个世界。总之,他不太懂这个世界上其他的东西,只是一味地源源不断地看见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经历的一些苦事情。我打赌他说不出自己从小到大生长的那个城市里的五个酒馆,也不知道玫瑰的颜色和品种之间究竟有哪些区别。

大写的R这是他的方式。

格朗泰尔:还有更好的方式,当时只是没有人知道而已。

大写的R我宁愿相信这是他自己权衡过后的一种选择。他总归是聪慧的,他像是一只鹰站在山坡上寻找兔子一样寻找着这个世界上受苦的人,找到后便罕见地落泪,场面庄严肃穆,所有人屏息凝神,仿佛此刻是大审判的预演。总之,我只能保证,我亲眼所见的那滴眼泪好像棕榈树狭长叶子上落下来的一颗水珠。

格朗泰尔:你总是相信。

大写的R你总不信。

格朗泰尔:信与不信,都是一个模糊的、光谱化的概念。

幼年格朗泰尔:你又提起概念来了!

格朗泰尔:正如我所说的,一切都是概念。

幼年格朗泰尔:可他为什么闭上眼睛呢?

  

灯灭。

  

  

第三幕 第三场

  

灯亮。

 

雕像变换姿态。

雕像呈现出一种《自由领导人民的》画中女武神的姿势,一只手高举旗帜,另一只手则紧紧握住那并不存在的枪杆。他回头看向格朗泰尔们所在的位置,上肢和胸腔都微微前倾,睁开眼睛。

   

幼年格朗泰尔:我似乎懂了。

大写的R什么?

幼年格朗泰尔:我懂了符号的意思。

格朗泰尔:是一切对概念的诠释。

大写的R是一堆花花绿绿的图样,一些形象,几种特殊的语言,象形文字、记忆中的人脸等等等等。(停顿。)符号也可以是一个固定的人。你只要提起他的次数足够多,多到足以让他在人与人之间被来回传唱;或者他的任何事迹达到了某种非正常的轰动,以某种方法流传,能把他的名字写在最起码三四代人的记忆之中。从此,人们就只记得那单薄的事,他就会变得扁平且干瘪,几乎能用两三个形容词概括,像一把在阁楼没有任何保护情况下放了一年的葡萄干。

格朗泰尔:这是致命的。在这样的影响下,逐渐你就记不住一个人可以和一个十二岁小孩拌嘴,他也可以不小心将墨水洒满整个桌面,你记不住同一个人穿白色和棕色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子,他重新梳头时候脸上沉静的神情。

大写的R(干笑。)但你起码记得单薄的事迹,你像背诵历史条目那样背诵它们,然后再也不仔细地将它们揭开思考一下。

幼年格朗泰尔:都不对。(冲自己。)符号就像这座雕像。他在这里,你刚来的时候发现不了。他就像是那种怕生的野猫一样躲在树丛里,唯一留下的线索是几声叫声,放你去找。但这并不影响你之后找到猫,也不影响你之后赞颂雕像的美丽。

 

幼年格朗泰尔走到雕像边,他再次依靠着大理石底座坐下。

 

幼年格朗泰尔:符号无论如何都会存在。

              (沉默。)

              (幼年格朗泰尔用自己的手敲打大理石表面。)

幼年格朗泰尔:这雕像也是一种。

 

灯光逐渐变暗。

幕落。

  

   

第四幕 第一场

  

幕起。

灯亮。

 

三人在舞台上四处走动,他们步调完全不一致,走法也各不相同。年纪越小的走得越轻快些,年纪越大几乎越是拖拉着脚走。

  

大写的R我仍然认为这雕像应该因为愤怒而熊熊燃烧。

幼年格朗泰尔:或许可以用蜡做这雕像,在广场上将他一点一点烧尽。

格朗泰尔:为什么一定要在广场上?

幼年格朗泰尔:这雕像如此美丽,且存在于这个空间,那么理应发挥一个正存在的雕像的价值。他应该把握机会,被人们看见。而非在这里过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

              (三人都沉默。)

格朗泰尔:那好吧。(吐气。)展出这座雕像需要写一份说明,顺带着给他起一个名字。

  

三个人都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在某一个瞬间,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始交叉着讲话。

  

幼年格朗泰尔:我想,说明快乐——

大写的R或者富有激情。我都能开始想象,哪怕……

格朗泰尔:只是一种符号。若这雕像有眼睛,他的瞳仁中必定有冰冷的火焰——

幼年格朗泰尔:在燃烧!

大写的R这个世界可以幻化成一种火炉,周围的一切都在熊熊燃烧,大部分人得以在火焰还未曾触碰到他们衣角的时候全身而退。于是,只留下那站在远处观望的一小部分、和另外愿意为其他所有人去尝试着将火焰握在手中的那一部分一起……

格朗泰尔:凝视着全世界的痛苦。

 

他们三人都不再走动。

三人以肃穆的姿态站定,分别立于舞台左后方、右后方和正前方。此时此刻,雕像位于他们三人的中间。

  

雕像变换姿态。

雕像重新站直,双手自然下垂,双脚微微打开,头保持一个正常与肩膀持平的角度,目视前方,神情庄严。

 

灯灭。

  

  

第四幕 第二场

 

灯亮。

  

聚光灯打在雕像头顶上方。

雕像变换姿态。

雕像缓缓由上一场时的站姿转变为双膝跪在平台上,用右手缓缓托起一根正燃烧的蜡烛,灯光随着蜡烛被举起缓慢变得更亮些。雕像将蜡烛举到头顶后,头部由目视前方转为自然下垂,左手也从胸口处转变为自然下垂。左手和头都因为重力缘故稍微摇晃,右手则保持不动。

 

              (长久的沉默。)

 

幼年格朗泰尔:热切——!

大写的R激情、革新……

格朗泰尔:燃烧、燃烧、燃烧!

              (他们不继续说话。)

格朗泰尔:爱。牺牲。死亡。斗争。

              (停顿。)

              (舞台上只有格朗泰尔的呼吸声。)

格朗泰尔:这世上一切叫得出名字的事——

              (格朗泰尔也不说话了,他回头朝后看去。)

格朗泰尔:都不过是种符号。

 

幕落。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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