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安】黄色土壤

我知道雷狮不会这样,他飞向空中的时候只会感觉到快乐,而当他回到人间的时候,那种时候,雷狮或许会想起自己究竟拥有多少自由。我认为雷狮不是个担心的人,他是没有烟雾做影子的。

“雷狮太惬意了,惬意到我看见他的脸的瞬间总会有点想哭。”

  

——设定:1967年,公路上,诗人安迷修与摇滚乐手雷狮刚刚认识,一起开车从纽约去旧金山。推荐背景音乐:《My Generation》by The Who、《Вlackbird》和《In My Life》 by The Beatles。

——全文大约12k,预计阅读时间十五分钟。

——避雷内容:本文中卝出现的具有时代意义的部分内容(例如离家出走、dú卝品、xing等)不提】倡任何人尝试,一切为文学服】务。请区分文学作品与现实之间的关系。xī dú有害健康,请勿xī dú,谢谢。

 ——和审】核拳击的一篇,有很多“】”和拼音,一些内容放在彩蛋了。


我刚遇见雷狮那一年只有二十几岁。那时候是一九六七年,《在路上》出版十年之后。

 

那时候我二十三岁,刚刚从哥伦比亚文学系毕业,刚刚拿了一份报社编辑的工作,刚刚开始写诗。我写的诗和那些什么自然主】义或者“迷茫的一代”不太一样,硬要说不能归到哪个特定的类别。我最开始试着叫它们“满贯诗”1,后来发现那些东西可能不是用来读出声的,和满贯诗也没什么关系,于是就放弃给它们分类。我目前为止的人生一直在纽约城度过,从布朗克斯的街头一直到曼哈顿区的大学,我甚至可以闭着眼睛数出坐地铁从我家到上西区需要经过的站口。

 

毕业之后我忽然决定离开纽约。这种决定不是那样突然的、头脑发】热后的幻想,而是一种缓慢且经过深思的考虑。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计划着从纽约“逃跑”,归根结底,或许是因为纽约的冬天实在太过漫长。我、赞德和父亲刚刚搬到位于曼哈顿西边的村子2里时候几乎什么都没有,最怕的事就是每年十一月开始,冬天拖着其黑】暗的脚步朝纽约走来。它总是对格林威治格外严酷,几乎每天早上醒过来后,窗外都结着异常厚的一层霜。我们住的房子里没什么暖气,唯一的热源是我给邻居洗了一个暑假又一个秋天车后买下来的小小的电火炉。十五岁的我裹】着两层旧毛毯看着公寓外面积雪早有三英尺之深的街道,沉默地等赞德用我们仅剩的可可粉煮上两杯“最后的热可可”。这也是为什么从十五岁起我就坚定地认为纽约没有什么意思。硬要说的话,哥伦比亚大学可能为数不多的例外,在大学宿舍和图书馆里,起码每一个冬天暖气都是充足的。

 

报社编辑的工作不在本地,在加利福尼亚,一个据说是四季如春的地方。加利福尼亚离纽约城大概有三千英里,他们说,如果昼夜不歇地一直开车去加利福尼亚,一共要开整整五十个小时。

 

我买不起车,赞德不肯把他的车让给我横跨美囯,就只能搭车碰碰运气。于是我就像是十几年前的凯鲁亚克那样,背着一个有半人高的背包,孑然一身站在路边,深处右手竖】起大拇指沉默地等待。

 

有一个男人路过,看见我后停下车,说了几句话,顺便把我带出了纽约城。他说他要去城外看一座房子,他要结婚,新】婚妻子只有十九岁。我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听,装出一副很认真的样子,时不时点头,嘴里发出一些嗯啊之类的拟声词,模仿一只被冲上岸的鲸鱼——在这里不得不承认,我当时并不知道一只被冲上岸的鲸鱼究竟长什么样子,毕竟在城里长大的孩子对这种事情完全没有概念,这比喻是我后来见过电视上放的相关片子后意识到的——百般敷衍。那个男人听着感觉很满意,他甚至停在路边给我看了他妻子的照片,是个卷发女人,涂着颜色很深的口红。

 

“漂亮吧?”他满怀期待地问我。“她可是红头发,腿长得也好看,我觉得我再等十年也不会遇到这样好的了。她爸妈蛮有钱,肯把她嫁给我完全是因为她已经怀了孕。”

 

硬要说的话我对女人实在是没什么感觉。还在哥伦比亚读书的时候,同宿舍楼的男生总会讨论隔壁女校3那些姑酿,我有时候好奇,就坐在边上跟着听。他们中有几个会偷偷要了那些姑酿们的照片来给大家看。我看完总觉得她们都长一个样子,大部分都卷了头发,有上卝翘的睫毛……所以,那个男人的妻子在我眼里也没什么特别的,但为了不让他生气,就像是读书时为了不让其他人生气,我选择干笑几声附和。

 

“是很漂亮。”我说。

 

“你不要打她的主意。”

 

“怎么会呢。”

 

他这种担心我认为大可不必。我几乎没有打过任何女士的主意。某个时刻回忆的时候我猛地发现,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从小起女生和我总保持着一种良好的关系。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继续听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的工作、家庭关系、母校、烦人的老板、未】婚】妻、甚至xing卝生卝活。我对其中每一样都不算很感兴趣:一是我目前为止没有做过长期的工作;二是我作为一个年纪已经不小且离过婚的老人的养子,家庭关系的构成可谓是十分复杂又简单;三是我没有未】婚】妻;四是我绝对不会对一个男人如何将他的生卝殖器】官放到一个女人生卝殖器】官里这件事情的细节有多么浓厚的兴趣。因此,就在他终于问起关于我的生活的时候,我已经身心俱疲,几乎说不出什么特别令人兴致高涨的话了。

 

“你呢?”他问,“你看着很年轻,还在读大学吗?”

 

“刚毕业。”我如实回答。“去加利福尼亚是为了工作,我是哥伦比亚文学系的,现在打算去报社做编辑。”

 

这句话对他仿佛有什么特别的威力似的,他之后的半个小时再也没说什么。很快,他把我放在纽约州某个几乎与宾夕法尼亚接壤的休息站,祝我一路顺风,我点头,祝他一切顺利。

 

于是我又站在街边伸出一只手苦等。这个过程是冗长且辛苦的,现在是下午,太阳几乎直直地照射卝进我的眼球最深处。我穿了一件米色的衬衫,此时已经被汗水浸卝湿】了一部分,等这件衣服干了,我想,就会留下些恼人的黄】色印子,曲折得像是几条下过雨后土里冒出来的扭曲的蚯蚓。几辆车从我面前呼啸而过,车身带起来的风将我身上那件衬衫吹得鼓】起来。我看着那些长得就有几分吓人的车,几次把手抬起来又放下。

 

之后很久都没有任何轮子滚在柏油马路上的声音。我无奈之余只能想办法消磨时光,索性将目光放得更长远,开始人生中第一次仔细眺望远方那些一望无际的山。我不太认识山,但是我听父qīn讲起过大熊山里真的生活着许多棕熊,还听他说过奥克拉荷马州的土壤是红色的。我的养】父来自一个在奥克拉荷马州做了许多年牧民的家庭,年轻的时候是全村最会骑马的小伙子,我认为,如果他还在,一定认得出我眼前这座山究竟是何方神圣。那些山中间长着许多绿色的树,有石块从黄土中凸出来,有些狰狞的棱角就这样突兀地倮卝露在空气之中,风似乎不能带动这样的树,它们立在远处一动不动,周遭一片寂静,只有我小幅度地晃动着自己的身】体,发出一些此刻显得十分引人注目的呼吸声。

 

就在我抬着头看山的时候,远处出现了一辆黑色卡车。那是一辆很普通的黑色卡车,远看丝毫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我当时还不知道这样一辆卡车和我的未来的联系究竟是什么,只看出那车身上的油漆是新的,反射着阳光,整辆车都明晃晃的在公路上以一种几乎说是慢的速度向前行进。鬼使神差地,我再次竖】起自己的大拇指。那车越开越近,我注意到它几乎贴着马路的右侧边缘移动,就像是某一种在树叶边缘爬行又不知为什么不会掉落的甲虫。直到那辆卡车缓缓停在我面前我才意识到,这卡车并没有我想得那么高,车体呈流线型,后方的车斗大概能并肩躺两个人。车主人摇下右侧的车窗,探着头等我讲话。

 

“你好,我叫安迷修。”我说,说完才想起自己刚刚第一次搭车的时候全程没有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请问你有可能会去往西边吗?”

 

“我去加利福尼亚。”对方回答,这正合了我的意。我见到他的第一感受是这是个声音满低沉的年轻人,不过说实话,我也不清楚他究竟多少岁。“纽约人?”他问我。

 

“算是吧。”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哪里人,小时候赞德总说我是父亲不知道哪里捡到的拉丁裔杂卝种,我总呛回去,说他看起来也不像是白人,没资格说我。后来有一段时间我对外总说自己可能是墨西哥人,人们就满怀期待地看着我,希望我能说上几句西班牙语,我就在这些目光的投射下盯着他们发愣,并第无数次懊悔自己高中学了四年法语。

 

“上车。”他说。我很少遇到这样爽快的人,比起起疑心更多的是震惊。我迟疑了几秒才拉开卡车右侧的车门,就在我左脚刚踩上车内的地板那瞬间,对方推开左边的车门,跳下去就往休息站不远处的草坪走去。“等我一下。”他说,仿佛见到我那一刻就看穿了我下一秒要说什么。“我去解手。”

 

大概三分钟后那个黑头发的男人重新拉开车门,我看着他,打破了我们之间持续了大概五秒钟的沉默。“休息站有厕】所。”

 

“应该要收钱的,那种厕所一般都收钱。”

 

“我去过了。没有。”我回答。他盯着我,似乎被这句话噎得没话讲了,又或者是只是忙着启动那辆卡车。他弯着腰去拧好好擦在那里的钥匙,又去检】查了好一会儿仪表盘。

 

“我叫雷狮。不过你叫我什么都行,雷、喂……都可以。但是不要叫我雷蒙德,那是我bàmā之前给我起的名字。”他起身坐直的时候我的一只手正紧紧攥着双肩包的两条肩带,这时候我注意到他有一双浅紫色眼睛。我这辈子没亲眼见过浅紫色眼睛,和大多数美囯人一样,唯一知道的紫眼睛人类是伊丽莎白·泰勒4,并不算影迷,只是顺带着看过一两部她的电影。

 

“好的,谢谢,呃……雷先生。”我试着叫他先生,他给我的名字短且谈不上正经,放在“先生”这样的语境下就显得奇怪;抛开我拿完别人好处后就想对人比较礼貌这点不谈,我确实是想要给这个同路人留下个好印象。

 

“不用。”他说,“太费劲了,况且我连姓都没有。”看我疑惑,他连忙给我解释:他刚刚被家里人赶出来,因此放弃了自己的姓,这个姓来自某个纽约州比较有泉有势的家族,不仅有庄园和管家,还甚至有详细的家谱制】度。那地方像个监狱,我听他说,你敢相信吗,家里的老头逼着一个十岁的小男孩学拉丁语和古希腊语。紧接着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目前我能想到学拉丁语和希腊语为数不多的好处在于我可以用那堆词骗人,或者把妹。

 

我不知道能回答些什么,只能等他说完后拧开我带在包里那个大杯子仰着头喝水。“我也没有姓。”我甚至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个,搞得好像我的身世和经历讲出来能与放弃继承泉的公子哥的经历相媲美一样。“我养父从楼梯间把我捡回家的,他不知道我的生父姓什么,就没有给我起一个姓。”不过,我出生证明上在姓那一栏写的是尼克瑞斯,养父姓尼克瑞斯,这一点雷狮不需要知道,既然他也没告诉我他以前的姓。

 

“你会开车吧?”等我们上了主路大概十分钟后,雷狮突然问我。

 

“会。但是不怎么开。”

 

“会开就行,方便到时候换你来开。”

 

我没说什么,暗自祈】祷卡车到我手里还能保持用四个轮子转动。

 

那辆黑色的卡车时不时发出轰鸣,此时此刻,其车身正在公路上不断颠簸。雷狮开车并不算稳,我不得不在座位上被】迫跟着他一起摇摇晃晃,几次险些将膝盖磕到车门。车内空调开得有些太足了,导致出风口对着我吹时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便将它挪到靠着门的地方去;而我的膝盖则为了躲避这种人工制造的寒冷不得不朝靠着仪表盘的地方倾斜,整个人的肢体角度以一种有些诡异的状态维持一个微妙的平衡;这导致雷狮冷不丁和我说话时,我被吓了一跳,差点跳起来扭伤自己。

 

“听歌吗?”

 

“听吧。”我把腿放正后想了想,抱着一种不想被对方看扁的心态提议,“我知道有个电台,他们经常放披头士。”

 

“你是披头士派的?”他似笑非笑地问我,从他脸的右侧面看去很难认出他的神情,我盯着他上卝翘的鼻尖试着研究出些名堂,几秒种后决定放弃解读。雷狮的鼻子居然长得有点像布莱恩梅,我想。

 

“我也听谁人。”我补充。

 

“哦。”他说,然后指挥我拉开副驾驶前面的那个收纳储物箱。“所以,你是支持英伦入侵5那类人。”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储物箱,里面放着大概二十盘磁带,大部分都是一些我知道或者听说过的乐队专辑,也有几盘我不知道是什么的。我看着那些属于忧郁蓝调、平克弗洛伊德、披头士、大门、谁人6等乐队的卡带,猛地意识到我从没买过磁带,一是因为我从没能拥有过一辆属于我自己的车,二是从未意识到磁带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不过,就在我读这些磁带侧面的文字介绍时,脑海中能清晰地响起好几首歌来。

 

“看愣了?”雷狮突然问我。

 

我仿佛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一样将手指从磁带上拿下来,我右手的食指就这样在尴尬地、弯曲地停在半空,“倒也没有。”我说,“但是谁是电梯十三楼7?”

 

“迷幻摇滚乐队。”他说。“有点像……有点像你抽完十根大卝ma之后在雨里站着抽烟直到全身发抖,此时此刻你的那些棕色头发全部湿透贴在脸皮上,然后你在回去的路上唱歌。就是这种感觉。”

 

我没继续说话。因为我从没有试过在大雨中待到全身发】抖,我也没试过连着抽十根大卝麻。雷狮让我想起我大学时一直听说的一些传奇人物,他让我想起艾伦8,艾伦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时我刚刚出生,他的传奇人生可谓和我半点关系也没有。我看着雷狮,我在雷狮有些弯曲的鼻梁和他深陷的眼窝里仿佛看见了卢西安·卡尔,这么说到显得此时此刻硬要搭上他的车的我有些像大卫·卡莫埃尔9了。不过,我倒也没有卡莫埃尔那样阴魂不散,再往深说一层,我也没有比雷狮大二十岁,反倒是他看起来比我还大一点。

 

“你挑吧。”我对他说,毕竟这是他的车,这也是他的磁带。我看着他伸手过来从那个敞开的收纳箱里随便抽了一盘磁带走,我看见他胳膊上的几道压痕,知道这些是来自于他把自己长袖衬衫的袖子卷上去后留下的印子。他的手指很瘦,手背上有许多青筋,如果单独看这双手的话,很容易以为他是那种穿着大衣在纽约街头走来走去的yào贩子。我之前住的地方经常有yào贩】子,他们就长着那样的手。但他们长着另一种面庞,yào贩】子的脸往往拥有很高的颧骨,双颊凹下去,脸色很灰、要么就是很黄,他们的眼睛总是在眼窝里来回转动的,你路过时会机警地将你上】上】下】下打量个透彻。雷狮此时专心地盯着一望无际的灰sè公路,刚用右手把那盘磁带放进卡带播放器,正漫不经心地调试着那几个转钮。他脸颊上透着一种健康的肉粉色,发色乌黑,额头饱满,下颚线清晰可辨;总之,这样一张脸和《瘾】君】子》10里那些人是搭不上半点关系的。

 

我们听了谁人乐队的成名专《我的一代》11。最开始是鼓,然后是很激烈的人声。我听着罗杰的声音在卡车里回荡,那个声音错开彼得·汤森德打鼓时制】造出的节拍,某种意义上也错开吉他。此刻我想到文学作品中细致描绘的海浪,我脑海中卝出现许多海浪,哪怕我几乎从来没见过大海。我想象很多很多浪花将沙滩上一切人为的或天然的东西都重新吞回大海之中,它们不会认认真真地低下头怜悯任何事情,它们狠狠地将自己白色的、透】明的、泛着绿色的身躯撞击在海滩上,这样做的时候它们发出重音鼓一样的声音。我想这些浪huā某种程度上像是我见过的橄榄球比赛,运动员们接二连三地朝下倒去时,很像一种诡】异的人形海浪。

 

雷狮摇下车窗的时候正好放到单曲《我的一代》那里。我听过那首歌许多许多次,但这是第一次在车上听到这首歌从某个并不是收音机的东西里放出来。雷狮把音量调到几乎让人想抱着头跳出车窗的地步,他将车窗打开到最大,右手单手握着方向盘、左手伸出窗外,将油门努力踩到底。于是那辆平平无奇的黑色卡车在公路上以一种近乎诡异的速度行使,仿佛下一秒就要飘离这两边只有无尽的土地的公路,径直飞到异常远的、我甚至叫不出名字的地方去。我看着雷狮在窗外胡】乱挥动的双手,也鬼使神差地学着雷狮将窗户打开,把靠窗的手伸出窗外,试着将手指弯起来去抓根本不存在的风。

 

乐队的唱词非常重复,我小声跟着并不存在于这个空间的他们一起哼这首歌。他们唱着我们这一代人,不断重复地说他们要“聊聊我们这一代人”。我不知道主唱口】中的“我们”究竟包不包括我这种战后出生的孩子,但我知道我出生后不到十年又爆】发了一场战争12。我们这一代人,我们这一代人……这个词使我想起许多名字,他们是我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他们中有像我一样此时此刻正横跨美囯去加利福尼亚的人,他们有住在加州卡斯特罗13的,也有此时此刻正在哥伦比亚宿舍或纽约某个公寓躺在浴缸里抽大卝麻烟的,有住在村子里的,还有那么几个在qiāng】口擦上雏菊的。我猛然间想起金斯堡的长诗,仿佛被闪电劈中后大彻大悟般,突然决定大声朝雷狮背诵金斯堡在酒馆背诵过的那些句子,我喊着说,“我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挨饿、歇】斯底】里、和浑身赤卝luo!”14我不得不给金斯堡的文字加上一些怪异的标点,以此来给我争取喊出词与词后喘息的时间。雷狮听见这句诗之后大笑,他也朝我喊到,“他们一连七十二个小时驱车不停越过田野,看看是你是我还是他发现了美景,他们要寻找永恒!”14

 

此时此刻,罗杰正好唱到那一行歌词,他唱到:

 

“当我聊起我这一代人,我希望我英年早逝,当我聊起我这一代人。”

 

谁人乐队的歌听起来像是一种埋】葬了许多年的吼叫,那种带着愤怒和无奈的吼叫,那种。我想起我还在村子里的时候听到过的那种喊叫,人们站在楼顶上开着收音机朝远方大声喊叫。那些人是被困在纽约城里的乌鸦,我想,但是我已经离开纽约,我已经飞出了那座城市,变成了一只白尾鸢。

 

“你知道吗,纽约城里有很多人站在屋顶放歌。”我跟雷狮讲到。

 

“那他们的歌品最好不错。”他回答。

 

这时雷狮将车速慢了下来,他缓缓在路边停下车,看着我的眼睛,问我要不要下车去。我刚刚喊得头上已经冒了汗,此时脸上挂着还未完全退去的笑容问他为什么。他只是爬到卡车后面放东西的那个斗里,我听见叮咣翻找东西的声音,于是跳下车去看,看见他肩膀上挂着一把吉他,正从那个平台上跳下来。

 

“安迷修。”他抱着吉他问我,“你去加州是干什么?”

 

“我去给城市之光出版社做编辑!”我跟他说,不知道为什么打心里确定他一定听说过这家出版社。

 

“哦。”雷狮说。“费林盖蒂15开的那个吗?”

 

“是的。”我说。

 

他果然知道,我想,这已经比四年前的我要强上很多。那时候我刚刚选好专业,凭借着高中时对狄兰托马斯、沃尔特惠特曼和弗吉尼亚伍尔夫的爱选择了文学,但对先锋文学几乎是一窍不通,对城市之光更是一窍不通,只知道它在加利福尼亚,硬要说应该是在旧金山。现在我已经清楚地艾伦和杰克都在那里帮过工,你要是仔细问我,我还能给你准确地说出两个年份来。“我收到过费林盖蒂的信。”我补充到,在雷狮瞪大了眼睛瞧我的空档爬上卡车车斗,坐在上面在包里翻装着那封信的文件夹。收到费林盖蒂的信那天是一个星期曰,我前一天晚上刚刚受朋友邀请和他一起去村子里的酒吧逛了一圈,还没怎么睡醒,邮差就狠】命敲公寓的房门。我盯着他从那个黑sè大包里翻出一个棕色文件夹,缓慢地拆开后发现落款处是书店的地址。“给。”我把信封递给雷狮,他把信举到眼前离自己眼睛很近的地方去看,仿佛这辈子没见过字母一样。

 

“你真收到了啊?”

 

“那不然呢?”我反问他。然后他不说话了,我不知从哪里感知到,这或许是他人生中头一次被震】惊到说不出话。他爬上车斗,坐在我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他的吉他。

 

“你可比我厉害多了,安迷修。”我记得他这样说,当时太阳正好一点一点靠近离我们很远的山头。“那可是费林盖蒂啊。”

 

“他只是写信告诉我我可以去工作。”我说,同时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包里头装着的一叠手稿。“不过,你说得对,这可是费林盖蒂啊。”然后我开始跟雷狮絮絮叨叨地将收信的经过,我提起收到信那天晚上自己没有睡觉,在的小房间硬得硌骨头的床】上辗转反侧到凌晨四点。随后我再也躺不住了,决定悄悄走出门去——离开家时赞德似乎刚回来不久,客厅的灯还亮着,他本人正躺在沙发上打呼噜。我走出去时纽约城的天刚蒙蒙亮,公寓楼外站着几个走路都打晃的男人,他们其中一个找到我,拉着我给我看他手心里攥成一小团的白色粉末。我翻兜时口袋里还剩下三美金,而两美金正好够卖走一半。那个走不稳路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把粉末用锡纸给我包好,我拿钱给他,等他们小声嘟囔着走远后,坐在街边,用还不是很清】醒、有些僵硬的手将锡纸铺平,里面的东西分成四份。接下来的事情我都不太记得了,我应该是走到了曼哈顿,等到第五大街上的店开门后卝进去过几家,不过显而易见的,没试上衣服就又被赶出来了。总之我差不多清醒过来的时候是下午一点,当时我一个人躺在皇后区地铁站的长椅上,本来应该穿在身上那件薄外套不知为什么盖在脸上。我的第一反应是去努力伸展脚趾,感受鞋子是否还完好无损地保护着我的脚面和脚底;而第二反应则是羞愧,我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做过什么,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成为了曾经上高中时自己最害怕的、躺在地铁站中央的人。好在最后我肚子叫了,于是放弃自怨自艾,用身上剩下那一美金卖了点吃的,双卝腿疲卝软、摇摇晃晃地回村子里去。

 

“这就是我第一次在凌晨五点钟的纽约街头吸】快乐客的故事。”我不再看着雷狮,而是抬着头去看远方黄】色的山坡。“当然了,他们几个人当时说什么我没听清,所以也有可能是白】面16。”

 

“勇敢些。”雷狮的回复驴唇不对马嘴。

 

“什么?”我问。

 

“我说,你勇敢些!”雷狮还抱着吉他,一副想弹又不想弹的样子。我的手表告诉我:举例他上次拿起吉他后已经过了大概七分钟,我在等他什么时候会做好这个决定。“你都飞过了,还不敢直接叫这些玩意的名字。”

 

我跟他摊手狡辩这些都是行话,还说他不是也没有正经用词,没什么资格说我。然后我看着他点了一根烟,他说看着我的眼睛,说我很奇怪,说我明明已经做完了,却还是不敢说出那些东西的名字。

 

“真怪,像是有一种东西缠着你一样。”他评价道。“这种东西把你拉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这东西就像是你小时候相信的床底下的梦魇,黑乎乎的,你走到哪里似乎都能看见。”我想雷狮指的是我的道】德标准,很不幸,他说得不算偏离实际。我一直说,这所谓的道】德标准会跟着我一路从纽约到加利福尼亚去,甚至一路从土壤上方下到六尺黄土之下去。我没办法怨到谁头上,其原因也不完全是养父在我刚刚识字的时候就开始拉着我去教】堂。养父是个很传统的白人老头,捡到我的时候已经有五十岁,刚刚和他的上一任妻子离婚;我知道除了我和赞德以外他还有两个亲生孩子,但我从来没见过他们,他说他的qīn生孩子们在我还是个不会走路的小孩的时候就已经各自结了婚,他似乎不太想让我们知道这一点。总之,我是个在纽约的白人天】主】教】堂长大的棕色皮肤、绿眼睛小孩;除此之外,我还是当时牧师口】中行不可之事的人,我是罗马书第一章第二十七节17中需要下地狱的人,对此我却无能为力。我总在问别人要一个答案,从十五岁第一次意识到某件我既无法改变又难以启齿的事情开始,只可惜这个答案从来没有任何一位牧师给过我。

 

然后雷狮告诉我说,“你太担心了,你可以自卝由一点。”他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有一道闪电把我从头到脚尖顺着劈】开。我看着雷狮的脸,似乎要将他身上缓缓烧出两个洞口来。

 

我只能跟雷狮说他不会懂的。我说,那些教】条和我近乎上世纪修士的诡异道】德标准是一缕浅灰色的烟。像雾气一样环绕着我,从不离去,只是将我细心地、层层叠叠地包裹起来,许多时候就越缠越紧,在我即将窒】息的时候猛地将我抛弃。这种时候我会寻找其他一些东西,我找到音乐、诗歌,生活中许多无关的东西。这缕烟在我磕嗨的时候——很少,就那么几次,十只手指数得过来——也从不在场,它只是将我遗留在那里,然后消失,走之前不忘在我脑海中植入大概十几个幻想人物、变装皇后、拖衣舞者、回忆、以及一大堆点子。这种时候我会感到前所未有地安全,似乎一切都无所谓,我从教】会的长凳上徐徐升起,飞到纽约城的上空。这种假想的安全、虚构的、不适合我的、让我贪】恋的、让我醒过来时颤】抖的安全。这种安全总会过去,紧接着我就躺在地板上忏悔,骨头里都是将我自己浸透的寒意。我羞愧地想起教】堂和养父,沉默地希望自己也能化作一缕烟。我知道雷狮不会这样,他飞向空中的时候只会感觉到快乐,而当他回到人间的时候,那种时候,雷狮或许会想起自己究竟拥有多少自卝由。我认为雷狮不是个担心的人,他是没有烟】雾做影子的。

 

我跟雷狮说,我说我的教条将我缠住了,这些教条在你脑海里盘旋的劲头仿佛它们才真正掌握了你ke】嗨之后介乎于清】醒与困倦中那一点点贤者时间。雷狮听完,不屑地吐了一口他抽】了一半的烟。那一小团烟从他嘴里冲出来,在空气中半死不活地悬浮着,最终被一阵风给吹散了。我看着他的短袖衫,看着那半截手臂和半截脖颈,不由自主想起了自己素未谋面的母亲和那些在奥克拉荷马州度过的夏天——就是这些东西让我无法拥有雷狮那样白卝皙的脖颈。有这样的脖颈是否意味着他不用有如我一样的戒】律清规?我不知道,但是我看到了他短袖领子里藏的半个wěn痕。总之,烟雾完全消失的时候雷狮看着我的眼睛,我想躲开那汪紫色,可惜有点太难了。于是我不由自主地在那汪紫色海洋中想起某些东西,我想起金斯堡写给他年轻的情】人的诗,我想起阿多尼斯所说的,“当我的眼睛沉入你的眼睛”。

 

雷狮又叫我的名字,他叫了太多次这个名字。他说,安迷修,你的máo病就是想太多。你的道】德底线将你锁住了,就算你和这个囯】家中最惬意的年轻人们一样,喝酒、嗑】药、自卝慰,就算你早上五点钟流落在纽约街头,假设这些你都已经尝试过了,你还是会在这时候想起一些别的事情,想起这样会不会让上帝动怒、让你父亲蒙】羞……他抱着那把黑色吉他,抬起头,太阳仅剩的那一定点余晖全都刻在在他的左半边脸上,于是他蒙上一层金紫色的粉光。雷狮以一种近乎呢喃的口气告诉我,解放你自己吧,安迷修,他将头靠在卡车车斗的挡板上,解放你自己,然后获得自卝由。

 

在那个瞬间我想大声哭泣,我几乎被这个想法吓得跳起来。很久很久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想放声痛哭。

 

最终我还是没有哭,可能是对着陌生人哭泣实在是太过奇怪,也可能是我不曾放声痛哭过。我只是又想起一段文字,没有来由地,受某种神秘力量驱使一般将它顺着喉结滚动的空档一连串地读出来,隐隐约约听到自己声音中带着点哽咽。“……他们热爱生活,爱聊天,不露锋芒,希望拥有一切,他们从不疲倦,从不讲些平凡的东西,而是像奇妙的黄】色罗马烟火筒那样不停地烹发火球、火花,在星空像蜘蛛那样拖下八条腿,中心点蓝光砰的一声爆】裂,人们都发出“啊!”的惊叹声……”18

 

随后我意识到他拿起吉他,弹出了几个音节。他哼着一首我完全没听说过的歌,把很多奇怪的歌词填进去。他唱到,“只身前往城市之光的诗人有太多担忧”、“当我聊起他这样的人”、“只能不由得想起我的时代”……歌词填得不好,没有什么韵脚能压上;但他的声音很适合唱歌,这使得我还是耐心地坐在那里将这首算不上优秀的歌听完。恍然间,我意识到自己想找一些烟来抽——我不算是会抽烟。

 

【彩蛋在此处】

 

“你会成为大音乐家的。”我对雷狮说,想起凑在一起前我听到的那首歌,“只要你想。”

 

“那你也会成为大作家的。”雷狮说回给我。他的眼睛在晚霞中紫得更加明显,我看着这双眼睛,几个小时之内第无数次意识到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手上带着五六个戒指,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支或许是骆驼牌的香】烟。我看着雷狮,在夕阳下头一次体会到凯鲁亚克口】中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到底是怎样一种概念。

 

雷狮太惬意了,惬意到我看见他的脸的瞬间总会有点想哭。

 

我试图收回那种感觉,于是不得不盯着雷狮瞧,天开始黑了,光线在他脸周围一点点暗下去。我意识到如果我们不回到车里打开灯,很快我会看不太清他的脸。他望着不知道通向哪里的公路,问我要不要重新上路。

 

“上路吧。”上路,上路吧。我现在离纽约城有没有一百英里?我想。或许有,我从没离开那里这么远,现在倒有几分开始思念的苗头。过几天给父亲写信好了,我又想,虽然我现在还不能给他寄些钱,不过,下个月或下下个月总会寄。

 

“要是找不到汽车旅馆要不就睡车里?”雷狮追问,“我有被子。”

 

“无所谓。”我说,说这话的时候我抬起头,天上西南角方向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一颗星星。“你看,”我指给雷狮瞧,“刚刚出现的星星。”

 

“哦。”雷狮说。然后他开始爬下车斗,我知道他要走回驾驶座去,重新点燃那隆隆作响的发动机。我想问他这次我们要听什么样的歌,想问他什么时候可以让我听一下电梯十三楼试试看,什么时候能一起听完月之暗面19,最好可以找机会跟着皇后乐队的第二张转从头唱到尾。我有点想问他能不能教我开他的卡车,但是也想在他开车的时候从背包里掏出我的金斯堡诗集读给我们听。我猜我终究有一天能看到金斯堡眼中的旧金山,能亲眼验证卡斯特罗的土地是否也是彩】虹旗的颜色。

 

我跟着雷狮爬下车斗,坐回副驾驶,望着遥远的公路尽头出神。雷狮的侧脸倒映在我的余光之中,光线太过昏暗,他的侧脸也因此朦朦胧胧的,我看不太清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他微微上卝翘的鼻子。一片寂静中他又叫我的名字:

 

“安迷修?”他小心翼翼地问。

 

“怎么?”

 

“总感觉我似乎已经认识你一辈子了。”

 

听完这话我小声告诉他,“我也这么想。”我似乎一直认识雷狮,这只是一次我们两个约好的公路旅行,甚至若他开口让我们一起搬到旧金山、搬回村子、搬到卡斯特罗去,我都会恍然答应。完后我们又都不说话,我刚想叫他的名字试试,车载收音机里传来一阵吉他前奏,是披头士乐队的《在我的一生中》20。“……当我把爱看做崭新的事物。尽管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对以前的人和事失去感情,我知道我会经常停下来想念……”雷狮跟着哼了一两句,很快,他的声音就消失在吉他伴奏里,逐渐听不到了。

 

我朝面前的车窗外望去,远处那些黄色土壤堆叠架构而成的山峰正消失在夜色之中。

 

——————全文完——————

 

脚注:

1:“满贯诗”(Slam Poetry),又叫朗诵诗、表演诗等。是一种表演形式的诗歌,由诗人写好后以一种类似戏剧独白的方法朗读。有些地方会举办朗诵诗比赛,由观众做评委打分。好的满贯诗需要考虑到语】音语调、动作、情绪起伏等多种元素。

2:“村子”指的是格林威治村,上世纪四十到六十年代时嬉皮士和波西米亚人的大本营。

3:哥伦比亚边的女校是巴纳德学院,美囯一所文理学院,由于哥伦比亚大学直到一九八三年才开始招】收女学生,所以当时想要去哥伦比亚接受教育的女学生只能去巴纳德学院。

4:伊丽莎白·泰勒,美囯女影星,演过《埃卝及艳后》,相传有一双浅紫色眼睛。

5:“英伦入侵”指六十年代时英囯乐队登录美囯后引起的一阵狂潮,代表乐队为披头士乐队、奇想乐队、谁人乐队等。

6:忧郁蓝调(Moody Вlues)、平克弗洛伊德(Pink Floyd)、披头士(The Beatles)、大门(The Doors)、谁人(The Who)。

7:电梯十三楼乐队(13th Floor Elevators),属于迷幻摇滚的开山鼻祖。

8:艾伦指艾伦·金斯堡,垮掉派灵魂诗人,著有《我们这一代人》、《嚎叫》等。

9:卢西安·卡尔是金斯堡和科鲁亚克大学时期的好友,并不是垮掉派成员。而卡莫埃尔则是卡尔疯狂的追qiú者,卡尔后来将卡莫埃尔shā sǐ。

10:《瘾君子》为巴特勒所著的小说,简述纽约的dú卝品文化。在这里提醒所有人,请勿尝试dú卝品。

11:《我的一代》,My Generation,谁人乐队的成名专辑,1965年发行。

12:第一场战争指二战,第二场战争指越南战役。

13:卡斯特罗,美囯当时酷儿群】体的大本营。全囯各地的同】性恋者都像避难一样逃到卡斯特罗住。

14:原文出自金斯堡的长诗《嚎叫》,为了阅读效果标点有改动。

15:劳伦斯·费林盖蒂,诗人,著有《心灵的科尼岛》等。

16:“白面”:海卝洛卝因或吗卝啡;“快乐客”:可卡因。xī dú有害健康,请勿xī dú。

17:罗马书第一章第二十七节原文:“……男人与男人做出可齿的事。他们这样妄为,就在自己身上受到应该受的报应。”

18:摘抄自杰克·凯鲁亚克的小说《在路上》。

19:《月之暗面》为平克·弗洛伊德乐队最有名的专辑之一。

20:《在我的一生中》,收录于披头士乐队的专辑Rubber Soul(“橡胶灵魂”)中,由保罗·麦卡特尼和约翰·列侬合作写成,发行于1965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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